“那你…”平阳有些茫然起来。卫青说话已是有些吃力,只示意她再拿起笔来记着:“臣闻自去年始,匈奴数以奇兵犯边,今陛下又遣浞野侯屯朔方备胡…”
平阳本来听着卫青开口正急急抓起笔准备写下来,忽然间却又顿下来,扭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卫青。缱绻病榻那么多时日,这个人是如何知道了这些事,又是如何挂念着要写到这最后一道呈上的折子里,她竟是一点也不明了。
卫青不看她,也不停下来,压抑着已经窜涌到胸口的咳嗽,继续一字一字道,“臣本愚钝,无趋时应变之才,当此老境,惟愚言几句,愿冒死以闻…咳咳…”
“算了吧…”她柔声劝到。
“你听我说,听我说…”汗水异常的从背后渗出来,仿佛把思绪也快要漫染得再难以清晰,卫青急着摇头,只催平阳快点往下写。
“陛下曾谓臣言,四夷侵陵中国,不出师征伐,天下不安,为此者不得不劳民。以有数年征伐,所得虽恢廓,然帑藏皆尽,所累者莫非天下生民。自漠北一役,匈奴远遁,今非昔比,虽侵边,多以奇兵阴袭之法。浞野侯既制朔方,臣以为莫若缮治壁垒,控扼险阻,严边城而实关内,必致匈奴无虚可乘,后可制之。臣见虽驽,冒死请陛下度之,自古兵者为凶器,不可不审慎用之,以为蒸蒸苍民…”
不长的一段话,却说了好久似的,一句一句,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却又稳重。等了好久没声音,平阳才恍惚的抬起头来,意识到卫青已经说完了。她攥了攥手中被汗水浸湿的笔,又松开,有些茫然的看着脸色更显倦怠的卫青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卫青这时却猛然咳嗽起来,大概是压了太久,这时终是压不下了,一时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,簌簌的像片落叶。
平阳慌张的要叫人过来把卫青送回屋里去歇着,卫青边咳却边摆手说没事,还想在外头待会。她这时也不敢逆着他,只能不安的把他的手抓着,看着他满头灰白头发,也如衰草似的抖着。突然心慌得把整个胸口都梗塞住,下意识的便抽噎起来,“我还道你要说什么,那些不相干的事,有什么非得惦记着的?”
有什么非得惦记着的?千里之外,与他已无干系之事,也只有他这个失势的大将军,冷清的在这一方院落沉默了这么多年,就算是残烛将尽,生涯难继,心里还总忘不了那漠北朔风,忘不了那片他曾奔马而过,葬下无数大汉精魂为之护佑的土地。
卫青咳了一阵又渐渐缓下来,望着平阳直摇头。那阵咳嗽是真苦,像是把他残留体内的那一点点活气也都给咳出来了,他陡然觉得平阳满是泪痕的脸也在视野里忽远忽近的模糊起来。
平阳似乎还在慌张的念叨着,说,进屋歇会吧,别,别在外头这么咳了。卫青这时却罕有的固执起来,不肯让人来抬他回屋,只是抓着平阳枯瘦的手,紧紧抓着,最后又费力的想抬起来,去擦那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。
只是手抬起来一些,终是无力的落下去了。他看着平阳仿佛被骇得呆住的脸,突然觉得世界陡然一静,全然陷入虚化的空明。紧跟着过去数十载的全部回忆,如同沉寂许久的海浪,骤然升腾到最高处,轰然一声碎成万千飞絮后,以野马蹄踏奔雷之势,呼啸而下。
第4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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