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难道殿下就甘心做傀儡吗。”展駬默默退步敛衣。
樊范猝然凝目:“千里兄此言差矣,范妥协的是世道,不是哪一个人。”沉默稍许,接言道,“若非此番,范也不知,展家竟是当年太后托付的人家。”
“金匮本当是太祖后人之物,殿下若相要,駬不能不给。可是殿下,大宋开国至今,未能涉阴山贺兰,版图疆土不及前朝,更有辽夏眈视。襄阳若反,牵连的不仅是江南百姓,更激北地之变啊——动乱的代价,殿下可想过?”
“我若不求,待到他拿展家一门相逼——”樊范语音一滞,目光悲凉,“千里兄,你又何处?”
“我不会等到有人来逼我。”展駬回眸,迎着月色微微含笑,“金匮之盟,展家只传嫡长,殿下也知,如今展家嫡系早已衰落,翼儿还小,如此要事自难以托付——这世上,只有我一人知道金匮藏所,想埋葬这个秘密,实在太过容易。”
心下一动,樊范陡然抬眼。他明白展駬的意思,要平息事端,唯有让秘密永远沉寂。可这世上,只要有人,秘密就不会永远是秘密——除非,死人才能把它带走。“千里兄以为他会信吗?就不怕他拿展家泄愤?”
“所以,駬今日才要请殿下前来。他人信与不信,駬做不了主,若信最好,若不信——不想让金匮现于世上的人自然不必急于一时,要争夺金匮的人,不知金匮究竟在何人之手,亦不敢随便拿展家人开刀。”展駬莞尔,“这便够了。”
“你若死,则金匮灭,展家无事,天下无事。呵,划得来,真划得来!所以你大办宴席,就是为了这一句话?”樊范振袖负手,月色落入眼中,已是一片迷蒙。
展駬不言,自斟了杯酒:“駬别无所求,只求殿下看在以往的份上,保展家无虞。”
樊范木然回身,但看展駬淡淡一笑,抿落杯中清醴。一点清明透入脑中,樊范似陡然明白什么,瞠目望去,却只见那人拢在月色中,靠着亭柱缓缓滑落。回首,月华清明,清晰地照见桌上酒壶柄处两个豆大孔洞——果是一把八卦转心壶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夜色已深,宾客尽兴而归,留下一片杯盘狼藉。灯火通明,先时的热闹散尽,反愈发显出一份寂寥。
展昭默默饮下最后一杯清酒,起身从后院回房。未走几步,便见灯火阑珊处一妇人着一身雯华双绉襦裙,似在等什么人。展昭几日虽住展家内院,但毕竟外人身份,谨守礼数,未曾见得内眷,此际怔了怔,也认出来人,一声三婶却终是卡在了喉中。
“昭儿……”妇人勉强笑笑,这一抬脸迎上灯火,才照见她眼眶一片微红,竟似是哭过的模样,“我都知道了,他,留了封信给你。
“三婶?”展昭诧异地抬眼,却见那身影早向着里院去了。
烛影摇晃,荡出似水的光影。明明烛华,映着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迹,恍然化作那人音容:
昭儿,金匮之谜,随吾去矣。犹记汝问展家何留金匮,今吾明:金匮,不当留于世也。“卧龙跃马终黄土,人事音书漫寂寥”,先贤早留哲言,今人却不能看透,可笑,可叹。有道五行相克,荣枯相易,盛衰兴亡本是天道。前夏桀无道而商汤替之,商纣无道而周武伐之,后有秦汉隋唐,无不如此,而今赵宋天下,亦非化外。可知,金匮非救世法门,但若因此而成执念,妄易乾坤,令生民枉遭战乱流离,更背其初衷。如此,不如不留。
昭儿,恕吾专断,未能虑及尔等感受。只因一人之于世间,犹尘埃之于江海,若能以蜉蝣之身,利世间升平于万一,则百死不辞矣。顾吾所念,唯翼儿尚小,不足以托付展家,而知金匮者唯汝,虽有不愿,亦不得不累汝挂怀。
吾知汝志在苍黎,身托开封,必难分心于一家。素日琐屑,已付可托之人,唯及大事,需汝定夺。当家之位,虚摄数载,而今托拙荆归还家印于汝,望莫辞之。吾之身死,可葬金匮,然夫人野心难灭,恐祸展家。金匮之谜他人不知,故吾死,惟可求汝保全展家,吾若有知,可心安矣。
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白乐天此句,吾素日最喜,今生恨不不得,愿来生可偿此愿。逝者已矣,唯累生者,吾心孔疚,望汝稍谅。
展駬,字。
烛泪漫落,檠上凝了厚厚的蜡花,似要把所有心思一并埋藏。
展昭缓缓伸手,手中信纸触上烛火跳动的光焰,渐渐燃烧,化成一缕青烟,一捧灰烬。终是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能留。三叔,你说一人在这世上,如沧海一粟;我道一家天下在岁月的长河中,亦不过是一点浪花——所愿,不过使天下苍黔得一夕安泰。
“昭儿,这是展家家印,他让我,交给你。”强做的平静,终还是被带着哽咽的声音出卖无余,“他一直说,想看着你长大,想等着做小娃儿的叔公。他说,纵是不能如愿,得见你如今成立,能独当一面,也安心了。”
“三婶……我知道,都知道。”垂首,不忍见,“您和翼儿,一定要好好的。”
夜色愈深,门外往来的声音却不知何时变得嘈杂起来,远远地听见门外丫鬟带着惊惶的声音:“夫人,夫人,您快去后园看看吧,老爷没了……”
第19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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